2015年9月26日 星期六

貪婪之墓 在宗教建制之外天主聲音

古經今讀


貪婪之墓 在宗教建制之外天主聲音

乙年常年期第廿六主日讀經一:戶11:25-29

            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谷9:38-43, 45, 47-48),若望慫恿耶穌去阻止那不是耶穌團體成員卻以耶穌的名字驅魔。也許因為情節相近,禮儀也選了《戶籍紀》中的四節(11:25-29),若蘇厄請梅瑟阻止那意外地得到[聖]神的厄耳達得和默達得。然而,《戶》中的四節,並非自成一體的故事,而不過是一件事件中的一段小插曲。因此,就讓我們在英籍舊約學者布特(Budd, 1998)的幫助下,綜覽一下這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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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聚在他們中的烏合之眾[*1],貪得無厭[*2]。就連以色列子民也哭泣起來,說:「誰會讓我們有肉吃?【5】我們記得那在埃及中我們曾任意吃的魚,和青瓜[*3]、西瓜、青菜、洋蔥,和蒜頭[*原文全為複數]。【6】現在,我們的生命[*4]都已乾枯了。除了我們雙眼前的瑪納之外,甚麼也沒有了」。

[*1] 希伯來原文「ʾăsap̄sup̄」,可能來自動詞「ʾ-s-p」(to gather),去採集、去聚集。因此,直譯是「聚集起來的[人]」。有些學者把這字所指的人與出12:38中「同以民一起出走埃及的外族人」連起來。而由於這裏讀起來,作者有蔑視他們的話氣,故譯「烏合之眾」。
[*2] 希伯來原文「hitʾawwû ta’ăwâ」(直譯:they craved a craving=去貪婪一個貪婪)。無論動詞和受詞都來自動詞字根「ʾ-w-h」(to crave, to long for [derogatory]),去渴望、去貪婪(帶貶義)。
[*3] 中國別的地方稱「青瓜」為「黃瓜」、「胡瓜」等。
[*4] 希伯來原文nep̄eš。本義「喉嚨」,引申指「生命」,傳統上譯作「靈魂」。

        學界認為,《戶》的這故事很可能出自《五書》四源中的「雅威學派」(the Yahwist)。自啟蒙運動以降,人們開始仔細分析《五書》,發現一方面《五書》沒可能只出自一人之手,另一方面梅瑟更沒可能是當中之一。及至十九世紀,德籍學者威爾豪森(Julius Wellhausen, 1882)建構出在《五書》學界稱霸一時的「四源說」(the documentary hypothesis),提出五書可能由四個文學源流構成:雅威學派(the Yahwist;或J源,因德語中的J對應英語的Y)、厄羅因學派(the Elohist;希伯來語中Elohim意即God[=神、天主])、司祭學派和申命學派。威爾豪森廣義地認為,《五書》中雅威學派的部分,成書大概在以色列聯合王國時期。他沒有指出更具體的時間。

        然後,上世紀的德籍舊約泰斗馮勒特(Gerhard von Rad, 1938),認為雅威學派活躍於撒羅滿王的宮廷中,時為大約主前950。他主張,雅威學派的寫作目的,是合理化由撒羅滿之父達味所創的聯合王國提供一個神學上的說法。此說一直廣為學界接受。直到1976年,史密特的研究出爐(H.H. Schmid, 1976),他證明了《五書》中由雅威學派所著的部分,受到了成書於主前第八和第七世紀先知書之間的影響,反之卻不然。因而推論出雅威學派所著的《五書》部分不可能早於主前七世紀成書。現在,有些學者更把雅威學派推遲到充軍巴比倫(主前第六世紀),甚或後充軍時期(主前第六世紀末五世紀初)的時期。

            由此成書背景看來,學界認為,這三節中的抱怨,很可能反映出主前第八世紀末七世紀初執政於南國猶大的希則克雅(有關他的統治,見:列下1820;依3639)時期,也就是政治經濟穩定都瀕臨崩潰的時期。因為,假設雅威學派真的是在約史雅在位時期(主前641/640610/609年)執筆的話,他們也面對著相似的問題。有些人對埃及產生了欲望,貪求親埃及政策來治理猶大國的積弱的人對上主的無信。

            最後,在寫作手法上,這裏也和出17:1-7相同。作者為在以民出離埃及進入應許之地的旅程中發生特別事件的一個特定地方的名稱交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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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這瑪納就像芫荽的種子,它的外表就像沒藥[*5]的外表。【8】人們[*6]便四處走動、採集、在臼內磨碎或在研缽中搗碎,在鍋中煮好,用它來做薄餅。它的味道就好像油餅的味道。【9】當露水在晚間落在營幕上時,瑪納[也]落在它上。【10】梅瑟便聽到了這民族
[*6]家家戶戶、各人都在自己帳幕門前哭泣。上主十分憤怒,梅瑟頓感苦惱[*7]

[*5] 希伯來原文「bǝdōlaḥ」。指南阿拉伯地區一種黃色、透明、有香味的樹膠,是沒藥的原料。
[*6] 希伯來原文「haʿam」(英:the people;葡o povo)。此字本是集體名詞「民族」(即people, peoples)而不是個體名詞「[個]人」(即person, people)。但有時卻可視之為後者(尤其在譯為中文時)。因此,在這段經文中,這字按情況分別譯為「人們」和「這民族」。
[*7] 希伯來原文「bǝʿênê mōšeh rāʿ」(lit. In the [pair of] eyes of Moses [it is] bad/evil)。直譯:[這]在梅瑟雙眼中[是]惡 / 壞事。但在希伯來語中,「bǝʿênê rāʿ」(lit. In the [pair of] eyes of someone [it is] bad/evil)是慣用語,也解令某人不快、討厭(=it is displeasing to someone)。見葡譯(Difusora Bíblica):「sentir o mal perto de …」。

11】梅瑟便對上主說:「為甚麼你惡待你的僕人?為甚麼我沒有在你眼中蒙恩?你竟把這整個民族[*6]的重擔都放在我身上?【12】是我懷有了這整個民族[*6]嗎?是我生下了他們嗎?以致於你會對我說:『抱他們在你懷中!就像照顧者[*8]抱嬰兒一樣』,直到你發誓給他們父祖的土地[?]【13】我哪裏有肉去給這整個民族[*6]呢?他們哭著對我說:『給我們肉!讓我們吃吧!』【14】我無法獨自抱起這整個民族[*6],因為他比我更重。【15】所以,如果你要這樣對我的話,請你馬上殺了我吧!──如果我在你眼中蒙恩的話。不要讓我看到我的苦惱[*7]」。

[*8] 希伯來動詞現在分詞陽性單數,來自字根「ʾ-m-n II」(to attend someone, to nurse=去照料、照顧)。

16】上主便對梅瑟說:「為我聚集七十位以色列長老,那些你知道是這民族[*6]的長老和長官的人!你要把他們帶到聚會之幕[*9],要他們與你一起站在那裏。【17】我會下來,我會在那裏對你說話,我會從那在你身上的神[*10]那裏獲取[?],我會放在他們身上。他們要與你一起揹著這民族[*6],你不會獨自去揹。

[*9] 希伯來原文「ʾōhel môʿēd」,見葡「a tenda da reunião」。
[*10] 希伯來原文「rûaḥ」。本義:「微風、噓氣」(breeze, breath;如見:則37:5, 8, 10;依42:5等),「風」(wind;如見:訓1:6; 8:8; 11:4等),引申才有「人的心神」(the natural spirit of humanity;如見:則11:5;拉2:15,16;約6:4等)以及「上主之神」(the spirit of YHWH/God;如見:民3:10;撒下23:2;列上18:12等)的意思。

   從以色列信仰傳統發展史來看,雅威傳統的作者手頭上已有些寫作原材料,是有關梅瑟向上主求救的(如見出15:25; 17:4)。這也使讀者想起梅瑟領導以民確是個重擔。而早在《出》第卅三章可見,上主一直把這些重擔放在心上,沒有忘記。布特認為(130),這就是作者打斷鵪鶉的故事,而加插梅瑟的抱怨(11-15節)以及上主的回應(16-17節)的原因。
至於那七十位分享了梅瑟的「神」,有助合理化當時南國猶大宮廷的運作模式。早在《出》十八章中的問題也相近,儘管不完全相同。《出》中潛在的政治觀,鼓勵一位君主(統治者)──在故事中化身梅瑟──去分享審斷案件的權責;而在《戶》中,領袖的重擔本身是應該分享的。布特認為,這或許是為了合理化有關一切政策都需要宮廷顧問的原則。把他們描寫為分享了君王之神,是確保了這政制發展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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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你要對那民族[*6]說:『你們要為明天聖潔自己,你們將有肉吃。因為你們已在天主雙耳內哭泣,說:「誰會讓我們吃肉?在埃及為我們[還]好[些]」。上主便給了你們肉,讓你們吃。【19】你們將吃[肉],不是一天,不是兩天,不是五天,不是十天,也不是二十天。【20】[而是]直到一個月,直到它走出你們的鼻孔,[直到]你們討厭它。因為,你們拒絕了那在你們中間的上主,並在祂面前哭泣了,說:「我們為甚麼從埃及走了出來?」』」

21】梅瑟便說:「我在其中的民族[*6],步行的就有六十萬。祢說:『肉我將給他們,他們將吃一整個月』。【22】是否羊和牛都要為他們而被宰殺,去滿足他們?是否要海中所有的魚都為他們而聚集,去滿足他們?」
23】上主便對梅瑟說:「上主的手會[太]短的嗎?現在,你將看到我的說在你身上實現」。

   布特指出,從上述的原因推論,這故事可在2324節間劃出分水嶺,即從「說話」過渡到「行動」。這六節的效果,與《出》十四至十四章的作用類似,就是使給予鵪鶉一事完全成了一個莊嚴而重要的時刻。這是個需要行取潔禮(ritual purification)的神聖事件(見18節),就連梅瑟也對上主如何能夠完成祂的諾言而感到困惑。

   布特更認為,雅威學派作者藉梅瑟與上主之間對話的發展來引申出他(們)對先知的看法之一:上主說話的兌現(見23節)。以色列民南北兩國的君主之所以走歪了路,都是因為他們沒有聽從上主藉先知們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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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梅瑟便走了出去,他便對那民族[*6]說了上主的說話。他便從這民族[*6]的長老們中聚集了七十人,他便與他們一起圍著帳幕站著了。【25】上主便在雲中下來,祂便對他說了話,祂便從在他身上的神[*10]中獲取了[?],祂便放了在那七十位長老身上。那神便停留了在他們身上,他們便像先知般說了話[*11],但他們沒有再[做]了。【26】有兩個人留了在帳幕中,第一個名叫厄耳達得,第二個默達得。那神[*10][也]停留了在他們身上。他們是在那些被寫下來的人當中,但他們未曾離開那帳幕。他們便在營中如先知般出神[*11]。【27】有個男孩跑了來,他便告訴梅瑟,說:「厄耳達得和默達得正在帳幕中如先知般出神[*11]」。【28】農的兒子若蘇厄,從年青時起就一直服侍在梅瑟左右的,便回答,說:「我主梅瑟,阻止他們吧!」【29】梅瑟便對他說:「你為我而嫉妒嗎?假若上主要使整個民族[*6]作為先知,上主要把祂的神[*9][都]放在他們身上,又如何呢?」【30】梅瑟便聚集了他和以色列的長老們,往帳幕那裏[去]。

[*11] 希伯來動詞字根「n-b-ʾ」(to prophesy),來自名詞「nāḇîʾ」(prophet=[我們慣稱為]先知)。故該動詞或可直接譯作「履行先知職務」。但(尤其)在經典先知書(即那些以書中宣講神諭的先知來命名的書,從《依撒意亞》至《瑪拉基亞》為止)之前,先知多有出神(甚至怪誕)的行為。如:撒烏耳「就從那裏起身往辣瑪納約特去;那時天主的神也降到他身上,所以他一邊走,一邊說妙語,一直到了辣瑪納約特。並且他還脫去衣服,在撒慕爾面前出神說起妙語來,赤裸裸地一天一夜躺在地上:因此有句俗語說:『不是撒烏耳也列在先知中嗎?』」。故我譯之為「如先知般出神」。

            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之後,雅威學派作者開始從「說話」轉向「行動」。他首先在這七節中交代那七十位長老的經歷。他們所領受的神,使他們像先知般出神。他們本身既不是先知,所以這只會是個一生人一次的經歷。但就布特看來,領導之神與先知之神有著相當緊密的關聯。他認為,從雅威學派的角度來看,容納不少先知聲音的領導,注定要走歪路。由此看來,雅威學派作者的寫作目的,很可能是為以色列達味王朝的分裂(甚至其當下困局)交代原因。他所關心的,不單是以民最終如何進入並把應許之地據為己有,也關心以色列民所得到的領導如何。

            由此,我們今天的讀經一截段(25-29節)的中心思想就相當清楚了。為君主者,務必對上主透過未登記的(即粵俚:無攞正牌的)代言人的聲音有適當的敏感度。布特甚至提出,在這故事中,若蘇厄所代表的,是一種聖所教士主義(sanctuary clericalism)。相反,領導階層務必時常準備好去聆聽真正的先知聲音,就如厄耳達得和默達得的,他們代表著那些非專業的先知。最後,在29節中,梅瑟的溫和反而是強者的記號。而雅威學派彷彿在說,世世代代的君主都應以此為榜樣。簡言之,這數節就在重申先知職務的特殊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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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有風[*10]從上主那裏起來,有鵪鶉[複數]從海上經過,它[把牠們]拋在營地的上面,這裏大約一天的路程,那裏大約一天的路程,在營地的四周。從地面上大約兩腕尺[高]。【32】人們[*6]便起來,在那一整天和那一整夜以及第二整天,採集了鵪鶉,採集得最少的也有十賀梅珥(容量單位,折合3940公升)。他們便馬上把牠們散鋪開來,在營地的四周。【33】當那肉仍在他們牙齒之間,尚未被咬斷的時候,上主對那民族的怒火被燃點起來了,上主便以一次十分強大的災禍來打擊了這民族。【34】這地方的名字便稱為克貝洛特阿塔瓦[字義:貪欲之墓],因為他們把那些貪婪的人埋葬了在那裏。【35節上】從克貝洛特阿塔瓦[=貪欲之墓]這民族便起程往哈茲洛特。

   在兜了個大圈之後,雅威學派作者在這數節中終於交代有關鵪鶉的「行動」。這所謂恩賜,到頭來成了一場可怕的審判的手段,為那些貪得無厭的烏合之眾帶來災禍和死亡。布特認為(131),這些作者最關心的,是這些聲稱通往安全保障的歧途當中的盲目和無信。單純的感官欲望,甚或對埃及的更為世故的嚮往,都是無信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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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神學的角度講,《戶》十一章提出了有關目的與手段以及團體中的領導的問題。從主前七世紀一直到四世紀,以色列民最初如何得到他們的應許之地的故事,以及那些妨礙他們得到這土地的原因,都一直是與他們自身處境息息相關的。也是在這段時期,《五書》中的故事的現有模樣終於面世。他們必然在憂慮的,自當是政治上的身份認同與獨立,以及經濟上的存活。許多這些雅威學派所寫下的故事,所關心的都是對政治上的穩定和經濟上的保障,以及免受戰爭和饑餓等難以實現的目標的追求。對雅威學派中人來說,對天主旨意的實現的主要威脅,正正就是懷疑、無信,以及寧願接受外邦人所統治。

            上世紀著名猶太裔哲學家布伯(Buber, 1946:88)就把一般竊竊私語的抱怨詮釋為「對成功的永恆慾望」,以及嘗試把天主視為與成功等同的徵狀。布特認為,如果我們只是把「成功」理解為一種手段的話,則還說得過去。畢竟,雅威學派也相信以民誓將得到應許之地,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和經濟的保障。但他明白到,信仰可不是盲目的樂觀,更是急於確保以民有適當的領導模式。就他看來,共同分享的領導與權責,能好好的保護黎民百姓。尤有甚者,領導階層務必敏於聆聽那常活的天主的聲音,無論這聲音發自哪裏,又由何人發出。

願上主祝福你、守護你,願上主使祂的臉光照你,施恩於你,願上主仰起臉眷顧你,賜你平安!(戶6:24-26

梁展熙

參考書目:
  • Buber, Martin. Mos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 Budd, Phillip J. Numbers. Word Biblical Commentary 5. Dallas: Word, Incorporated, 1998.
  • Koehler, Ludwig, Walter Baumgartner, M. E. J. Richardson, and Johann Jakob Stamm. The Hebrew and Aramaic Lexicon of the Old Testament. Leiden; New York: E.J. Brill, 1999.
  • Schmid, Hans Heinrich. Der sogenannte Jahwist. Beobachtungen und Fragen zur Pentateuchforschung. Theologischer Verlag, Zürich 1976.
  • Von Rad, Gerhard. Das formgeschichtliche Problem des Hexateuchs. BWANT 26. Stuttgart: Kohlhammer 1938.
  • Wellhausen, Julius.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Israels. Berlin, 1882; 3rd ed., 1886; Eng. trans., Edinburgh, 1883, 1891; 5th German edition, 1899; first published in 1878 as Geschichte Israels; English translation Prolegomena to the History of Ancient Israel, Forgotten Books, 2008.



插圖: Quails are sent to the Israelites. TISSOT, James. 1896-1900

信訊第277期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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